山橘月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凤凰花和黛尾

 

满园争相斗艳的花草迷乱了我的眼,在干净明澈的阳光下,她的眼睛温柔中带着微光。紫色的云萝落在她的肩上,听话地垂在那一侧,一动不动。只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天边流云水榭,飞鸟蝉鸣,都未及眼前倚栏少女的半分生动,她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孤泉倾涌的温柔,以及久困迷雾林中小鹿般的忧郁。

 

“这花开在朝暮间,易折损,和我一样。”

 

我问花的名字,她说,月半季,只此一株,枯了就再也没了。

 

我疑惑,怎么会再也没了呢?这是她亲自栽种出来的,如果愿意,还可以再栽种出第二株来。可是她只说,这花一年才养得出半指高的嫩芽,便不肯再多说了。

 

花圃里永远阳光充沛,无边无际的温暖包裹住这些花草,似乎这样,就不会有生命冰冷流逝,折损在这生机盎然的小小人间里。

 

“这个世界有太多值得,比如你。”

 

可是她没有说后面一句话,她怕我伤心。

 

“可我无福消受了。”

 

 

凉姑姑领着孙彩瑛往南街走了很久,她一路都在四处张望,左看看右看看,眼里满是新鲜好奇。街上人头攒动,店铺或文艺或古色古香,流苏挂满了一条街,颜色各异,打着千千结,在风中晃荡着。

 

“去了那里不用拘束,没有人会为难你,小姐脾气好只是不爱说话,你只管做自己的事情,不说话、不弄出声响,就保你待得长久。”

 

孙彩瑛垂着眼没有说话,耳边是熙攘人群的声音,可形形色色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却无一个是和她一样的人。南街富饶,这里是街也是区,是像她这样子的女孩子不敢来逛的地方。和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人相比,她都显得灰头土脸,格格不入。

 

凉姑姑是个知晓人心且宽和的人,她拍了拍孙彩瑛瘦弱的肩轻声说道:“你还在读书,前途无量,又听话肯吃苦,早晚会有出头的那一天,苦日子铺垫过去,说不定将来就是我依仗你了,你说是不是?”

 

孙彩瑛朝凉姑姑苦涩地笑了笑,接着低头走路,没多久,就到了目的地。

 

街尾老巷拐进去,是一扇紧闭的红木大门,凉姑姑没有敲门,直接推开门就领着她进去了。干净的砾石水泥地,有少数碎瓦鹅卵石缀面,存有几分古韵。迎面是一栋小楼,混杂着中西元素,门檐下挂了一排风铃,风声不止、铃声不止,孙彩瑛听在耳里,觉得比街上的人语悦耳多了。

 

她驻足抬头望去,二楼大大的落地窗那里,即便被素白的窗帘挡住了,也还是能看见一个坐在椅子上的清瘦身影。凉姑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小姐在画画,走吧,我先领你进去。”

 

凉姑姑领她进去,让她在客厅等着,自己上去通报一声再好安排让她打扫哪里。她就老老实实站在沙发旁边,扫视这屋内的一应挂饰、摆设。

 

虽然家具摆件都很简单低调,但孙彩瑛在书里看到过一些材料的来源及价格,她突然有些紧张起来,这屋内随便一样,磕到碰坏都是她赔不起的。她低头看向地面,洁白如雪的瓷砖和自己灰扑扑的胶底布鞋形成对比,似乎她就像一只脏兮兮的丑小鸭,哪怕她出门前已经换上自己最得体的衣服,把鞋子刷了好几遍。

 

凉姑姑很快就下来了,同她说了一堆话。

 

“你一般只打扫一楼,尤其是每个房间的窗户和床底,一点灰也不能看见,前院落叶多,你要在每天离开前把叶子扫到一堆,倒进那个木桶里。对,就是进门就能看见的那个木桶里,那是专门收集落叶的。”

 

“小姐是个爱干净的,除了后院那块种花种草的那块地,这楼里楼外都比较干净,你认真一点就没什么毛病,每个星期六、星期天下午,你过来打扫完就可以离开了,不用和谁打招呼。我还有事,你先适应着,忙完离开即可。”

 

凉姑姑把孙彩瑛带到一间杂物间就匆匆离开了,孙彩瑛望着一房间的抹布和拖把傻了眼,一面墙的抹布都可以拿去卖了,转念一想,有钱人家就是买来给自己用的。

 

孙彩瑛拿着抹布站在客厅,突然觉得这里安静得有些冷清,她想起了自己的家,爸爸妈妈和弟弟。虽然不富裕,但是每天晚饭后大家都围坐在一起聊天,她说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爸爸说工作的地方又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人,大家一起捧腹大笑。她想家了,在异乡异地求学,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总会忍不住难过。

 

楼上似乎传来了钢琴声,隔着墙听得不太清楚,但孙彩瑛莫名觉得这曲子太哀伤了,不知这弹琴的人心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酸楚。这是孙彩瑛的猜测,她不懂钢琴,十指跳动在黑白键盘上的感觉,她只在梦里出现过。

 

直到她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把所有的窗户都擦得干干净净,正准备把手里脏兮兮的抹布拿去洗时,身后上方传来一个慵懒温柔的声音:“不用洗,你直接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就好。”

 

孙彩瑛倏地转身,但只看见半截上楼的身影,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敲着楼梯扶手,脚下一双布艺拖鞋,上楼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是凉姑姑口里的那个小姐,说是叫名井南,很好听的名字。可孙彩瑛觉得这个名字很孤独,广而漫野的孤独。

 

“难怪,一面墙的抹布……”

 

孙彩瑛把地板拖完后便着手扫前院的被风吹下的落叶,来时的阳光绵密灼人,此时已是斜阳倾扫,天边是橘红和蔚蓝交融,渲染出一幅大油彩的美丽。落叶不多,不过三两分钟就打扫干净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孙彩瑛偏头望向那二楼,依然是拉紧的窗帘,但窗帘后面空空荡荡,什么影都没有了。

 

孙彩瑛失望地叹了口气,把扫起的落叶倒进木桶里。

 

 

连着两个星期孙彩瑛都没有看见名井南,似乎她就一直在二楼不下来。

 

这天孙彩瑛才到,就被候在门口的凉姑姑拉过去说:“今天你得把楼梯和二楼的走廊拖扫一遍,记住楼上的房间没有允许不能进去。”

 

孙彩瑛乖巧地点点头,目送凉姑姑离开才进去,她照旧抬头看了一眼。

 

一个坐在椅子上作画的身影。

 

她上二楼时小心翼翼,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楼上的房间比一楼多,大多紧闭着门,唯有一间房门半开半掩,孙彩瑛低着头拿余光偷偷去看,只看见里面挂满了画,只一眼五彩缤纷便入了眼,给她带来了不小的视觉冲击。

 

真美啊这些画。孙彩瑛又一次觉得自己无才无用,什么也不会。她拖着地,开始胡思乱想。

 

她正幻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时,一扇门开了,光影投在地上拉成一条直线,把走廊分割成两半。一个人站在她面前,她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小声地叫了一句:“小姐。”

 

那人低低笑了一声,依旧是温柔的声音。

 

“我不叫小姐,我叫名井南。”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一片星河,里面盛着骄傲的少女的意气,和飘荡不休的灵魂的寥落。即便只是一眼,孙彩瑛也不自知的沉沦了下去。

 

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孙彩瑛。”

 

名井南沉默着没说话,只在进门的那一瞬轻悠悠地丢下一句:“是个好名字。”

 

孙彩瑛的手紧紧握着拖把杆,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这个极淡极浅的笑很快就消失了。她接着低头拖地。

 

这次扫落叶的时候孙彩瑛抬头看了看是什么样的树,要把落叶一片不落地收到木桶里。她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树火红的凤凰花,结实地挂在枝头,树高盖楼,她之前只顾打扫,没注意到这火红的凤凰花开得绚丽夺目。

 

花楹满树间,她想起了一句诗:“红楹美艳蓝楹秀,北国依稀南国賖。”

 

楼上又传来了钢琴声,这首她听过,在学校校庆的时候。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她沉浸在钢琴声的美妙当中,不知二楼的某个房间的窗帘拉开一半,弹钢琴的少女弹着烂熟于心的谱子,侧头看着楼下扫地分神的女孩。

 

孙彩瑛坐最后一班巴车从南街回到学校时,天那一边熟透了的红色和凤凰树的红一样让人沉醉,暖风把人吹得快昏昏欲睡。她是学汉语言文学的,看见这些美景,哪怕日日可见,心里也是会溢出开心的,导师讲过的那些诗词美文她都用在了生活里,只有这些时候,她才会觉得人间美好。

 

名井南的影子在她心里冒了出来,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她想,若是她在她的学校读书,不知会吸引多少男孩子的喜欢,不用多久就能在这学校叱咤风云。

 

那样温柔优秀的女孩子,她想不通为什么一直待在那凄清无人的小楼里。

 

这年夏天孙彩瑛大三,评选上了学校的优秀学生。她把那笔奖学金给打到爸爸的卡上了,上次打电话时她才知道妈妈生病了,家里要一笔不小数额的钱。电话里爸爸让她不要担心,家里一切有她,不用她太挂心,在学校好好读书就好了。

 

“爸爸,你不要总是唬我,我在学校很好,周末打扫卫生的那一份工作得到的薪酬可以用来当作生活费,还能存下一些呢。妹妹还在读高中压力大,你要多多挂心她才是,我这么大了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了,你让妈妈好好养病,多吃水果好得快。”

 

爸爸在电话那头一直点头说是,可是孙彩瑛还是不放心,奖学金一下来就全部打回家了。从小到大,她的愿望都是家人平安健康,她自己怎么样倒是无所谓。

 

 

凉姑姑得空时和她讲小姐家里的事。

 

“小姐挺可怜的,早早就没了妈妈,身体也一直不好,不然她和你一样,在学校读着书呢。先生有三个儿子,加上原太太死后先生又娶了一个,继母对她不好,她也就不想和家里人住在一起。这小楼是小姐的妈妈留给她的,也就是先太太,她人很好,只是命数不长,真是可惜了。”

 

“小姐随了先太太,我看着她长大,只希望她现下开心一点就好,我想让她多出去走走,可又劝不动她,小姐是个好说话的,你有机会帮我劝劝她出去走走,这样对身体也好。”

 

孙彩瑛应下了,再到小楼打扫卫生时,看见名井南就多了几分同情。可是她是不敢和她说话的,哪怕名井南破天荒给她切了一盘水果,她也不敢接。

 

“我有那么可怕吗?”名井南看着她百思不得其解。

 

孙彩瑛还没说话,她就把那盘水果放到茶几上说:“那我走开,你记得吃。”

 

她说完就上楼了,步子轻轻的,整个人就像是飘着的一样,安静来去。

 

那天孙彩瑛离开前吃了一片苹果,脆香脆香的,甜到她心里去了。

凤凰树难得掉落下几朵花来,她拾起来夹到自己的笔记本里,在那一页写了一段话:“少女心性不知愁,哪知愁,遍地是。故事里外无人来,不是客,心上人。”

 

孙彩瑛再次去小楼时名井南不再时时窝在楼上了,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小椅子坐在前院里,拿着一本书翻来翻去。孙彩瑛拖地拖到门口时悄悄看了一眼书的封面,是她喜欢的一本书,当初在书店看到过一眼,可惜回来绝版了,她怎么也买不到。

 

出于对书的喜爱,孙彩瑛已经把那个地方来来回回拖了五遍了,第六次把头探过去时,名井南把书合上回头笑着看她。

 

被抓包,四目相对时,孙彩瑛还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名井南含着笑意开口说:“你也喜欢这本书?”

 

“啊?哦——”孙彩瑛尴尬地笑了笑,“也算喜欢。”

 

名井南看人的眼神总是很温柔,孙彩瑛不敢多看,只拿手在那抠来抠去。她在这里做事也有个把月了,虽然一周只来两次,但剩下那五天过得飞快,一下就到星期六了。

 

“你是在林大读书对吧?”

 

孙彩瑛点点头。

 

“凉姑姑说你是个好女孩,读书也很棒。你喜欢花花草草吗?”她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孙彩瑛抬眼看她,少女的眉眼背着光,有些阴郁。她点点头说喜欢,便又垂下眼看着地面。

 

于是名井南带她去了后院,铁门上爬满了爬山虎,绿茵茵一片,阳光从隙缝间调皮地穿过,“吱呀”一声,铁门打开,她看见了铺天漫地的花草,在阳光下勃勃生机。

 

“这些是我的珍宝,它们给我带来快乐。”

 

她温润如暖阳,提起这些花草时似乎藏着无限爱意。

 

阳光覆在她的身上,才似有了生命。风把花的清香吹到她鼻尖,孙彩瑛认真看着她,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名井南看着那些花时眼里是有光的,她给孙彩瑛介绍那些花的名字,来自哪里,又该如何让它分枝分盘生长。

 

凉姑姑说小姐不爱说话,可是孙彩瑛觉得名井南是经常一个人,太孤单了,在谈起喜欢的事物时,她也可以滔滔不绝。

 

她看见一盆粉紫色的花,是她没见过的样式,开得热烈,像是要把自己的生命一次性绽放完一样。

 

名井南看她看着那盆花许久,便给她介绍了一下:“这花是我自己培植出来的,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雾华。早上大雾起的时候,她就开始绽放,一直到夜里雾重时分,就会悄悄睡去。”

 

这些花草在她眼里是有生命的,会悄悄醒来也会悄悄睡去。

 

“你真厉害,我连狗尾巴草都养不活。”孙彩瑛由衷地赞叹她。

 

名井南笑,没说话。

 

临近暑假时凉姑姑问她要不要去大宅给太太的小女儿做家教,她疑惑不已,小姐不是名井南吗,哪里又来的需要家教的小女儿?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喊小姐是因为我最开始是跟着先太太的,现在这位太太在嫁给先生时早就有了一个女儿,比小姐要大几岁,我喊了十几年的小姐早就不想改口了,哪怕太太后来替先生又生了一个小千金,我也没改过口。”

 

原来是这样。孙彩瑛觉得先太太应该是对凉姑姑很好,不然她不会这么多年待名井南亲厚至此。

 

名井南这么温柔的一个人,先太太应该也是温柔大方的。她心想。

 

她考虑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凉姑姑说一周就三天去大宅,小千金闹腾,再不济也就上一天两个时辰的课。况且大宅也不远,离她学校近。

 

她没有告诉名井南她也要去大宅的事情,她想名井南该是不喜欢那里的,那里是她的家,可是除了那个一直不太亲近的父亲,那里没有其他人还爱着她。

 

 

大宅是真的大,富丽堂皇高大气派,在阳光下发着光,散发着一股金钱的味道。她被带到太太面前,低着头不说话。

 

那个一身华贵的太太很漂亮,只是说的话不太漂亮。

 

“下次来麻烦换一身好看点的衣服,不要污了我的眼,一身酸臭味。”

 

孙彩瑛难受地咬着下嘴唇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

 

待太太走后,凉姑姑把她拉到角落小声安慰道:“太太就是这样,你且忍着,这宅里下面的人都受了她不少气,都不太喜欢她。可是没办法,她是主我们是仆。”

 

小千金是调皮,可是孙彩瑛从小到大带妹妹,方法总是有的。她不恼不凶,耐心地教着,小千金也就不吵了。太太看过几次她上课,看她也算认真就没有为难她。时间久了大宅底下的用人也就不避着她谈话了。

 

孙彩瑛知道了名井南很久没有回过这个家了,逢年过节也没有回来看过。

 

太太落个开心,她本就不喜欢名井南,还把家里属于名井南的那个房间给锁了,不让人进去打扫。

 

晚上孙彩瑛偶尔看见她们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老爷似乎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独自住在小楼里。灯光下她们笑得幸福无比的模样,孙彩瑛看了觉得扎眼,她心疼那么好的名井南没人去爱,没人去疼,一个人守着那些不会说话的花草挨过飘荡着风铃声的岁月。

 

这次去小楼,名井南抱着一只大橘猫在门口等她。她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她说:“你来啦。”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和春天的风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名井南会在门口等着她,抱着一只突然出现的大橘猫。橘猫和它的主人一样,安静温顺,靠着她的手臂,偶尔“喵喵”地叫两声,不吵也不闹。

 

“这猫怪可爱的。”她说。

 

孙彩瑛打扫卫生的时候名井南就抱着橘猫在门口看书,孙彩瑛偷偷看过去,橘猫就会“喵”地叫一声。然后她就不敢再看过去了。

 

坐在光影下看书的少女也会看那位在擦栏杆的女孩,嘴角一直都是上扬的,橘猫看着主人,又是一声“喵”。

 

拖完后孙彩瑛去放拖把,名井南抱着橘猫站起身说:“又有一株新的花了。”然后就抱着橘猫朝后院走去。

 

她想看她新培植出来的花,匆匆放下扫帚拖把就往后院去了。

 

铁门是打开着的,被上了勾不会再自动关上。

 

她看见名井南站在紫色的云萝下面,几朵小花掉在她的头发上面,又被风轻轻带落。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

 

很像她的八个字。

 

孙彩瑛抱起在地上打滚的橘猫走近她说:“你的眼睛看人好像总是很深情。”她停顿了一下又说,“看花也是。”

 

“天生的吧,但我见你同见这些花草一样,心生欢喜。”

 

孙彩瑛猛然看着她,眼睛睁得很大,有些惊讶她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名井南掠了她一眼又没事样换了一个话题:“你以后会留在T市吗?”

 

孙彩瑛犹豫了良久说:“不会。”

 

名井南似乎笑了一下,可是孙彩瑛没有看清楚,她疑心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撇了撇嘴把目光移到她身后,惊喜地“呀”了一声问:“这就是你说的新花吗?真是好看。”

 

名井南便抱起那盆花走去秋千架那里,孙彩瑛跟在她身后。

 

“这花开在朝暮间,易折损,和我一样。”

 

后面四个字太小声孙彩瑛没有听清,她心里还在惊讶这花的独特美丽。她问花的名字,名井南说,月半季,只此一株,枯了就再也没了。

 

怎么会再也没了呢,既然是她种的,有其一便会有其二,怎么会再也没有了呢?可是名井南只说,一年才长得出半指高。便不肯再多说了。

 

名井南不想说,孙彩瑛也就不问了。

 

那天回去前名井南送了她一盆野歌子,也是她自己研究培养出来的。她说,这花的生命力很强的,只要有光就可以活。

 

她把那花摆在了宿舍窗台上,室友阿甜还打笑她说:“是不是心上人送的呀?”

 

两个人笑着推搡挠痒了一会儿,可至终孙彩瑛也没有说那花是谁送的。

 

 

结束了大宅的家教工作后,孙彩瑛已经是大四了,她的专业成绩是班上第一,学校资深的教授欣赏她的学习能力,给她推荐了一个公司实习机会,没有要求几时就要去实习,那边不会催促,只要她愿意就好。

 

那个公司不在T市,倒是离她家比较近。

 

她同意了,在大四下学期会过去。

 

周末孙彩瑛依旧去小楼打扫卫生,毕竟薪酬丰厚,比其她的短期工作挣的钱要多。凉姑姑说她就要辞去大宅的管家工作了,她在T市待了大半辈子,可她的家不在T市,她老了,想回自己的家看看。

 

“可能你也不会在小姐那再做多久了,现在是没个确切的日期,不知道多久那小楼就要空下来了。”

 

凉姑姑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惆怅的,孙彩瑛听得出来,她问为什么小姐要离开,凉姑姑却不回答了,她眼里的几分混沌透出光亮,可那点光却不是希望的光。

 

孙彩瑛见过一次名井南惨白着脸坐车离开了小楼,后来去小楼就再也没有看见少女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只橘猫,温柔地对她笑着说“你来啦”。

 

小楼空空荡荡,紧闭的窗帘后面没有人坐在那里画画,她悄悄进去名井南的琴房看见那架钢琴落了灰,她给轻轻擦去。

 

有一次在学校外面她看见大宅的一个女佣抱着她的孩子在那买画画用的笔,孙彩瑛去和她闲聊,才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你说那小姐呀,她身体不好,先生这段时间到处找医院呢。虽然先生这些年不太关心小姐,但那毕竟是她的亲女儿嘛,倒是太太在家里闹,说花了那么多钱打水漂不值得。小姐那个病是遗传的,先太太也是因为那个病过世的,也不知道先生能不能治好了她,毕竟这一辈子才开始呢 ,死了多可惜。”

 

孙彩瑛心里突然就陷下去一块,回忆慢慢流出,生生发疼。

 

阿甜好几次问她:“你不对劲,快说,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她不说,不肯说,总是拿其她的一些话把阿甜搪塞过去。她不愿意承认的喜欢,可早就把一个人的轮廓在心里描摹了好多遍,当初那本夹有凤凰花的笔记本下面,她早就写了一句话:“孙彩瑛喜欢名井南。”

 

凉姑姑在一个月后把她的薪资结算清,就买了车票离开了T市。

 

那天孙彩瑛去送她,她抱着孙彩瑛说:“你是个好姑娘,无论如何,我都得谢谢你。”

 

孙彩瑛不知道凉姑姑要谢谢自己什么,只知道在这个城市名井南是她最重要的人,名井南也叫她姑姑。或许是谢谢自己这段时间去小楼打扫卫生给名井南带来了一些乐趣吧。

 

可这些是她愿意的,甘之如饴。

 

平安夜那天孙彩瑛还是坐车去了南街,她不知道名井南还在不在,可是她想去看看小楼。她从熟悉的小巷走进去,站在那扇红木门前,伸出手试着推了一下。

 

那天的天是阴沉沉的,她推开了门,看见一个坐在台阶上抱着橘猫发呆的少女。名井南瘦了,橘猫也瘦了。

 

她朝她笑笑,声音有了几分沙哑,:“你来啦?”

 

孙彩瑛突然很想哭,名井南几乎瘦脱了相,不再是那个初见笑起来眼里有光的女孩了。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名井南抱着猫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橘猫一直看着她,走近时才朝她叫了一声。

 

“我等你来了再离开,我猜你会来的,我猜对了。”

 

孙彩瑛一直憋着眼泪,恰巧凤凰树掉了一片叶子落在她的肩上,她抬头看看,才发现凤凰树的花叶都落光了,树干光秃秃的,上面什么也没有了。

 

名井南带她到琴房坐下,什么也没说,把橘猫放在她的怀里,就自顾自去弹钢琴。是她第一次听到的那首钢琴曲,她不知道名字。

 

音符流泻到房中的每个角落里,孙彩瑛闭上眼睛,怀里的猫不老实地动了动,她睁开眼睛把猫放到地上,看它慢慢走到名井南的脚边蹲下。

 

一曲完毕,名井南说:“这首钢琴曲小时候我母亲经常弹的,叫《风居住的街道》,应该还有二胡伴奏一起的,我父亲和我母亲两个人总是一起合奏,把我放在一旁坐着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我一个人弹了好多年,就好像她还在一样,坐在旁边陪着我。”

 

这个她是名井南的母亲,孙彩瑛觉得以前她一个人弹完琴的时候,应该很思念她的母亲吧。

 

“太太就在你心里,一直陪着你呢。”

 

她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低了头搓了搓衣角。

 

名井南转过身来看着她,女孩低着头在搓衣角,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挡住她的半边脸。

 

名井南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时隐时现,她希望孙彩瑛看不到。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我要出国去学习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学校里面了,我得去补回来,再一个人到处旅游,就不回来了。他们一家很幸福,我不想留在这里打扰他们。”

 

孙彩瑛看着她,就那样看着她,轻声说:“你生病了。”

 

不是疑问,是一句陈述句。

 

名井南的眼神躲闪了几下,没有否定,她抿了一下嘴唇说:“人都会生病的,这是常态,我不骗你,我要治病,我也要读书呀,医生说要我多走走,活个七老八十就没问题。”

 

孙彩瑛松了一口气,她信了名井南话,她以为名井南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她以为名井南是不会骗她的。

 

只要活着,在哪里都好。

 

那天她们说了很多话,离开前名井南把那本自己很喜欢的书送给了孙彩瑛:“这本书应该放在真正喜欢它的人那里才算值得。”

 

在孙彩瑛要踏出大门的那一瞬,名井南喊她:“彩瑛。”

 

这是名井南第一次喊孙彩瑛的名字,孙彩瑛转身看向她,眼里几乎要淌出泪来。名井南上前轻轻抱了一下孙彩瑛,闻见她发间淡淡的栀子香,是她也喜欢的洗发水味道。

 

名井南看着她说:“遇见你我真的很开心。”还说,“这个世界有太多值得,比如你。”

 

孙彩瑛不敢确定她说的这话是不是对她的喜欢,无论怎样,自己和她的不般配却也那么明显,自己差了那份勇气对她说“我喜欢你”。

 

两个人似乎都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一份单薄的爱意横亘在心底,未曾宣之于口的喜欢到最后也只化作两个字。

 

“再见。”孙彩瑛说。

 

“再见。”名井南看着她。

 

名井南看着孙彩瑛一步步离开,直到消失不见。她蹲下来摸了摸一直跟着她蹲在她脚旁的橘猫,小声说:“她走了,你不许难过哦。”

 

橘猫朝她“喵”了一声,乖乖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那句话其实没有说完,可是她不能说,名井南怕孙彩瑛难过,便闭口不言。

 

“这个世界有太多值得,比如你,可我无福消受了。”

 

 

春天桃红李白,青杨的花开烂漫,雨过后更加艳丽。孙彩瑛大学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T市,只毕业前夕去小楼看了看,大门紧闭,那个抱着橘猫的少女应该去了她想去的地方旅游吧。

 

她把那盆野歌子带回了家,放在靠东边的那个窗户边,风吹雨打也没有枯坏掉。

 

离家五十公里远的寺庙是她每年春天都会去一次的地方,四岁的小侄女聪明得很,拉着她的手说:“姑姑,爸爸让我替你求姻缘,可以吗?”

 

小孩子的话她不会反驳,她温柔地对小侄女说:“可以啊。”

 

这天寺庙里人格外多,她抱起小侄女怕她走丢,人来人往里,她看见当初在大宅做事的两位阿姨。他们也认出她了,过来和她打招呼。

 

“这是你的孩子吗?真是太可爱了。”

 

孙彩瑛忙说:“不是的,这是我妹妹的孩子,我还没结婚。”

 

年纪大一点的阿姨对她说:“这样可不行哦,女孩子还是要早一点结婚才好,是没有中意的吗,我侄子和你差不多大啦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啊?”

 

孙彩瑛婉拒了,说自己不急一个人也挺好的,阿姨就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她们是特意从T市过来的,因为听说这寺庙求愿特别灵。

 

他们问孙彩瑛是来求什么的,她笑着说:“求平安。”

 

随便家常了几句后,孙彩瑛抱着小侄女上了楼梯,和尚问她来求什么的,她说是求平安。

 

孙彩瑛拿着祈福红带发了一会儿呆,良久,她拿笔郑重写下“名井南”这三个字,又在名字下面写:“平安喜乐。”

 

殿旁的那棵许愿树挂满了祈福红带,她拉着小侄女走下去,把手里写着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的名字的红带挂了上去。满树飞舞的红带不知承载了多少人的心愿,它们轻轻飘着,却也重重落在无数人的心上。

 

孙彩瑛没有听见的是,那两位离开的阿姨的对话。

 

“先生太太今年定居到美国去了,大宅也给卖了,听说南街那边小姐的小楼也给卖了,好像是低价贱卖,真是可惜了。”

 

“可惜的不是那小姐吗?就没熬过那个冬天,你是不晓得那小姐,模样生得好,还不是一般的优秀,要是没病,现在不知比先生强几倍。”

 

这些话孙彩瑛不会听见,她年年来寺庙为她祈福,在她心里,名井南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或许在未来某年某月她们还会相见。她抱着橘猫,站在光影里,对自己温柔地笑着说:“你来啦。”

 

——对呀,我来啦,来见你和你的花啦。

 

小楼里的花还没有枯掉,秋千架上一只橘猫在那打盹,扎着马尾的女孩推开后院的铁门,对站在紫色云萝架下的少女欢声叫道:“我知道那花应该叫什么名字了,黛尾,黛色熏尾梦华浓,一日一期一言重,好听吗?”

 

凤凰树的花依旧开得如炽焰一般,南街尽头的小巷里,有钢琴声传出,有二十一岁的孙彩瑛和二十一岁的名井南。

 

而今寺庙不绝的钟声里,有三十岁的孙彩瑛和二十一岁的名井南。

 

她不说话,她永远活在那声不曾宣之于口的喜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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